吴冠中
“我不想像其他退休的人那样,天天养花、遛鸟、打牌、下棋。现在我器官老化使不上劲,但我的思维和情感还很饱满,我坚持画画写文章,读书看报,我内心还有很多东西要表达。”吴冠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吴先生的家在北京方庄,一套小四居的房子,室内只铺了地砖刷了白墙,客厅中间是一树含苞欲放的老梅,墙上挂着两幅画。
60岁,首次公开展
“没有改革开放,我现在恐怕跟今天宋庄的那些画家一样,生活在城市和艺术边缘。”吴冠中说。
1978年3月,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一次西方画展——“法国19世纪农村风景画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开幕,全国各地的美术工作者齐聚北京,有人甚至卖血挣路费到北京看展览。
应中国方面要求,展品都是在法国排不上号的二三流作品。聪明的法国人把他们的现代派作品制成大照片,作为附录呈现,结果看照片的人比看画的人还多。
这个展览给吴冠中带来了好运气。刚刚从下放地回北京的吴冠中,在自己任教的中央美术学院的一个破教室里举办了自己的个人作品展。那些到美术馆看完法国画展的观众,接着就走到王府井看吴冠中的展览。坐在教室里的吴冠中,看到了夹杂在人群里的华君武。这位当时中国美术家协会的领导看完画展,在没有人时,拍了拍吴冠中的肩膀:“比法国的好。”
因为反响热烈,中国美术馆主动与吴冠中联系,商量给他办个人画展。此时,吴冠中的留法同学赵无极、朱德群,已经在西方艺术殿堂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吴冠中却才办了自己回国后的第一次公开作品展,当时的吴冠中已经60岁了。
吴冠中感慨,自己的作品还有公开展出的机会,这真是个奇迹。“我觉得自己的作品是真诚的,做画时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作品有发表、展出的机会。我的作品有两位观众:一位是我下乡劳动时的老乡;一位是欧美的高层次艺术家。我希望他们都能点头,鼓掌。”吴冠中说。
在农村劳动的日子里,农忙之余,农村生活和高粱、玉米、南瓜等农作物都成为吴冠中画作的内容。不识字的几户邻居都来看稀奇,指着晾在院子里的一张张画说,“哎呀,很像”。看到吴冠中自己满意的画时,他们的评价变成了:“哎呀,很美。”
三味书屋(墨彩),1988年
“很像”和“很美”的区别,让吴冠中很惊奇,“那么抽象的画他们也懂。和那些政治家的评判相比,我更相信农民的结论。农村生活牢牢地提醒我:艺术一定要扎根于人民。同时,作为中国艺术家,我一定要和国际上的艺术家比较。”
1979年4月的吴冠中绘画作品展,以及后来的巡展确立了吴冠中在中国美术界的地位。
见吴冠中的画卖得好,又是法国留学生,日本西武百货店画廊的老板着眼于东京的巴黎博览会,干脆出钱让吴冠中回巴黎写生,次年在东京举办了“吴冠中画巴黎画展”,其中的一幅油画《巴黎蒙马特》以104万港币售出,创下了当时中国油画拍卖最高价格记录。
1991年7月,吴冠中接受了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国文化艺术最高勋位”。1992年,从来不办画展的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举办了“吴冠中——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画展”,还出版了同名画册,BBC电视台还给他拍了部专题片。
博物馆办画展,观众创下记录。《先锋论坛报》的艺术主管梅利柯恩(S.Melikian)冒雨从法国赶到伦敦,看了画展后采访吴冠中,之后在《开辟新航道的中国画家》一文里把吴冠中称为“数十年来现代画坛上最令人惊喜的不寻常的发现”。
时过境迁,吴冠中忘了英国王储剪彩开幕的荣耀,却记住了在大英博物馆门口照相时遇到的一个观众。“那位老太太握着我的手说:‘我看了你的画,全看懂了,我非常喜欢。’遇到这样的老太太,我心里很安慰。”
楚国兄妹(油画),1990年
一辈子争议
“说真话、讲真话是鲁迅给我的影响,我用几十年的人生去实践这一点。”从初中起,吴冠中就喜欢鲁迅,他一辈子都想说真话,但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他才有了说真话的机会。
说真话是有代价的。1951年,吴冠中刚从法国回来时,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在弘扬现实主义的央美课堂上,他大讲绘画多样性,还把自己从法国带回来的3铁箱画册拎到课堂上,大讲波提切利、尤特利罗、莫迪里安尼等西方美术经典。
在随后进行的整风运动中,有学生打报告,揭发吴冠中在社会主义的课堂上宣扬资产阶级文艺观,背叛现实主义搞形式主义。院长徐悲鸿在全院教师大会上说:“自然主义是懒汉,应该打倒;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不久,美院的人事科就通知吴冠中,让他办理调职手续,去清华大学建筑系工作。
课堂上不能说真话,画画也不自由。吴冠中画了一个农村劳动模范戴着大红花的作品,却被美院的同事认为是形式主义手法创作出来的,丑化了工农兵形象。改来改去,怎么改都不行。吴冠中只能放弃人物画,改画风景。画风景也有麻烦,有人批评他不为政治服务,不务正业,后来幸亏当时文艺界的领导人周扬说,风景画有益无害,吴冠中才得以幸免。
改革开放让压抑了半辈子的吴冠中敢说话了。1979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的吴冠中,在当年的文代会上当选为中国美协常务理事。在第一次理事会上,吴冠中对“政治第一、艺术第二”开火:“政治第一,艺术第二,这样的第二,永远是第二,艺术永远上不去。我说,这个看法有问题,应该辩论。”整个会场竟没有人敢接他的话茬儿。冷场半天,文艺界列席会议的领导人王朝闻说:“政治标准第一的话还是对的。”
会议结束不到两周,吴冠中看到报纸上出现了批判自己的文章。“从艺术观点到人身攻击,什么都有。”他回忆道,“幸亏作协开会,作家们也提了同样问题,否则我肯定有苦头吃。”不服气的吴冠中把自己多年对美术的思考写成了《绘画的形式美》、《内容决定形式?》、《关于抽象美》等文章,在《美术》杂志发表,在美术界引发了一场大讨论。
当时的美协领导江丰在全国美术工作者会议上讲话表示,不赞成、不提倡抽象派之类的现代派艺术,认为堕落的欧美抽象派理论,将使“我们的美术向资产阶级自由化蜕化”,“其作用在于干扰社会主义美术的发展方向”。
在众多争论当中,最有趣的是全国青年美展上人体画引发的讨论。画家蔡若虹发表文章称:“崇拜裸体画,高喊人体美,这一陈腐的、连西方资产阶级也懒得喊叫的口号,是买办思想在美术界最典型的体现。”吴冠中在《美术》杂志发表《造型艺术离不开人体美的研究》,文章强调“人体美是造型艺术天经地义的基本功”。
1997年,吴冠中在《中国文化报》发表《笔墨等于零》。这篇文章在美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吴冠中的观点被批评者认为是“在挖传统中国画的祖坟”,“传统中国画的代名词可以说就是笔墨,怎么能说‘笔墨等于零’呢?”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张仃坚决反对吴冠中的观点,他认为笔墨作为中国绘画的细胞、灵魂,是支撑中国画的构件元素,笔墨也是一种专属的文化结晶。
采访中,吴冠中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其实中国传统的笔墨我临摹得不少,从宋元到明清许多画我都临摹过。但作为一种艺术,你不能总重复前人,没有改变没有独创性。儿子孙子应该比爷爷强嘛,不能老是不如爷爷,那太没出息了。”
看多了美术圈的是非,2007年3月,在政协文艺小组会上,身为全国政协常委、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的吴冠中就文化体制改革问题,当着分管文化的中央领导的面,建议对画家实行“以奖代养”。因意犹未尽,后来写成了《奖与养》。4月份吴冠中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进一步提出,文化体制改革应该“取消画院,取消美协”,实行经费断奶,认为:“美协是个衙门,文联也是这样。谁都来管文艺,结果文艺上不去”。
7月18日,吴冠中在《文汇报》发表文章《奖与养》,延续了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改革美协、画院”、对画家实行“以奖代养”的思考,话题还涉及美协、画院民间化、美院扩招、公正评奖等。
7月23日,中国文联、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院接受《青年周末》采访,对吴冠中进行回应。文联和美协方面认为吴冠中不参加文联、美协的活动,“对他们的工作情况不了解,文联、美协的作用是不可取代的”。
中国国家画院院长龙瑞认为吴冠中“取消画院”的说法不公平,并指责吴冠中“想把我们民族文化全搞坏了”,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前不也是这些机构里的?这会儿干吗对这些机构咬牙切齿的?”
对着这场争论引起的满城风雨,成为焦点的吴冠中却拒绝了多家媒体,保持沉默。在接下来的3个月里,他出版了自己的美术作品集《吴冠中全集》;回杭州母校中国美术学院办了自己的个人艺术展。吴冠中在北京家里接受南方周末记者3个多小时的独家专访时说,“我这么一把年纪了,我要说真话。”
烧画;叛徒
在活着的画家当中,吴冠中的价格是最高的。2006年末,他的油画《长江万里图》在北京一个拍卖会上以3795万元成交,这个价格不仅刷新了他个人作品的最高价,也创下了当时内地中国油画作品拍卖最高价。
市场如此青睐吴冠中的作品,但吴冠中却依然保留着定期焚画的习惯。在他的艺术年表中,记载着他两次烧画经历,一次是1966年,“文革”初期,他把自己回国后画的几百张作品和从法国带回来的外国画册和书籍,全部毁坏后烧掉;另一次是1991年,他的画在市场上价格已经卖得很高了,他把自己在二十多年里不满意的作品集中起来,一次烧毁二百多张作品。
日常生活中,对自己不满意的作品,吴冠中的习惯是一烧了之。“作品表达不好一定要毁,古有‘毁画三千’的说法,我认为那还是少的。”吴冠中说。
因为对国内的美术教育不满,吴冠中不让自己的儿女学画画。作为教师,吴冠中希望自己的学生有独立的思想和艺术追求。他说,“艺术家有师承的话,我觉得很可耻,如果我教的学生作品都像我的话,那是我教学的失败。”
1992年,吴冠中和自己的学生办了一个画展,他希望利用自己的知名度,把一些画得好的学生带起来。吴冠中给这个画展取名“叛徒画展”,意思是学生和老师的作品艺术风格完全不一样,结果美术馆坚决不同意,只好改成师生画展。
画画一辈子,吴冠中始终反对拉帮结派。“美应该是个人的,艺术怎么能‘派’呢?它是很微妙的一种个人感情表达。”回国工作多年,吴冠中从没有加入任何艺术派别,就是一个人画自己的作品。
让吴冠中高兴的是,如今的大会堂、机场、宾馆,都不再强调宏大主题的集体创作。中国新建的驻美大使馆,在选择美术作品时,不再着眼于意识形态,主动要求挂他的风景画。
因为老伴身体不好,吴冠中很少外出。大多数日子,他住在方庄小区一套装修简陋的房子里,写字、画画、读书、写作。偶尔外出参加活动,他绝不在外吃饭,忙完事情就回家。
吴冠中书房的书架上,有一格摆的都是不同版本的鲁迅作品。“鲁迅是绍兴人,他笔下的风土人情跟我的故乡是一样的,他的不妥协和坚持,让我非常敬仰。我一直想做个说真话的人,我用几十年的人生实践去做到这一点。现在我经常想,如果鲁迅还活着,在今天这个环境里,他会怎么样呢?” |